第 18 章(2 / 2)
可是,实话实说,苦难怎么可以拿来比较,痛苦又何来高低之分呢。也正如姥姥所说,如果没有他,她还要承受那些莫须有的谩骂,处理那些时不时就来惹事的无赖。他帮了她,她拿几碗豆腐脑、几碗茶真就能还掉这份情吗?他还送了她一盆花,虽说经那一摔花与盆都跌了价,但那份情不曾跌过。
她今天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轻飘也太重了。
柳筝思忖着,脑海里闪回出他那天褪了衣服让王初翠处理伤口的情形。疼得想抱她又不敢,只抓着她的手臂不不放……他一向是知礼懂尊重的人,每次见她行礼想扶一扶,都不敢触碰她的手臂,和她说话时也只敢看她的脸。唯独那天他跌到了她怀里,手搭在她肩膀上,心脏咚咚咚几乎要跳出肋骨砸她身上来。她一直疑心那是他为了贴近自己装出的可怜样子,却忘了那伤触目惊心,真的很疼很疼,也忘了他唇色一直不如她见他第一面时红润。失血太多,是会眼前犯晕的。
柳筝把烫过的碗勺捞出来拿干布擦净放好,叹了口气。也许她应该先了解了解他到底经历过什么,再想想哪些实话能说,哪些实话不能说。不管伤人的是实话还是事实,伤了他的心就是伤了他的心。
“姥姥,他送我那盆花,我还什么好?”
“他不肯收你的钱?想想也是,他怎么可能缺那点银子。”
柳筝再想到他说的那句“想和你谈情”,心里五味杂陈。一个人的真心不该被讥笑,她当时竟没忍住笑了。换谁被这么对待,都是会伤心的。柳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胸口还是闷。她的确说错了话,该道歉的。
“别说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了,我还他什么好?”柳筝把碗筷都收进碗橱里,垂眸道,“我不想亏欠他。”
王初翠从她的话里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。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,意味深长地打量她。柳筝被她看得不高兴了,皱眉喊道:“姥姥!”
王初翠撇嘴一笑:“我还是头回见你为着一个男人露出这种为难的表情。筝筝啊,和姥姥实话说了吧,你对宋官爷真的半分男女之情都没有吗?”
“我是有点愧疚,两回都让他一脸难过地走了。”
“愧疚?你以前又不是没拒绝过别人,没见你对谁都愧疚啊。”
柳筝哑口无言,半晌道:“但我不曾受过别人的惠,唯独这次,我承了他的情,又收了他的东西。我该还他一还。”
王初翠终于不逗她了,点头道:“依姥姥看呢,你得亲口问问他想要什么。咱们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他有的好东西咱们想都想象不出来,随便送会贻笑大方的。”
柳筝都不敢说自己已经问过了,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。与其问姥姥,还不如问罗先生呢……明天再去一趟顾府吧,正好也问问有没有舅舅的消息,还有顾寻真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京城。
宋砚不骑马,也不坐马车,一路走回定国公府时,天地间已经暮色沉沉了。因为觉得疲惫,他径直回了居竹院,没去碧霞阁请安。秦老太太立刻叫来人问他一天都去了哪里,得知他负伤走了那么多路,心疼地直叹气。不过至少他没进那个庄子闯祸,也没去刑部惹事,难得他不请安一次,秦老太太也不会苛责,只让人把饭食和汤药一起端去居竹院。末了,她问宋津:“让花氏安排的事怎么样了,人还没送进去?”
“冯策那子一直拦着不让人进门……”
“哼,他还敢拦我的人了?!别忘了,他也是我挑出来送到阿墨身边的!你回去告诉花氏,这事儿拿我的令去办,谁要违了她的话,就是违了我的令!”
戌牌时分,花氏领着两个袅袅娜娜的婢女站在了居竹院的院门前。
“真不是我想多管闲事,这回是老太太放的话,叫你们居竹院务必收下这两个丫头。”花姨娘面带笑容,让两个婢女站到前头来,“还不快见过你们冯爷,往后少不得让他照应你们呢。”
冯策寸步不让:“我家爷说了,此生不用女婢不收通房。花姨娘,还请您别为难我。”
“冯爷啊,这哪是我为难你!我心里也犯着难呢……唉,难啊。”花姨娘嘴上这么喊,脸上却透着得意。难得老太太把她当个正经家里人安排事儿办,她隐约觉得自己这么些年辛苦下来,算是得到一点儿认可了。
花姨娘把自己亲手调教过的丫鬟时媚推到了最前头:“冯爷别急着拒绝嘛,你瞧这丫头,长得多俏啊,这身段一瞧就是个能生养的,可会伺候人了。先叫世子爷看过了再决定去留也不迟嘛。”
时媚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冯策,娇滴滴地福身行礼,声音甜得能掐出蜜来:“奴婢见过冯爷。”
冯策看也未看:“都是伺候主子的,行什么礼,别折了我的寿。”
花姨娘笑道:“时丫头是不太懂规矩,来,冯爷看看她,她你总认得吧?老太太最喜欢的怀夕丫头!从就是最拔尖儿的那个,现在也出落得愈发水灵了。”
怀夕朝冯策微微颔首:“老太太交代了,叫我从此伺候世子爷……要比伺候她老人家时还尽心。”
花姨娘殷殷道:“冯爷,开开门吧。阿墨旧伤未愈,你还想让他再添新伤不成?”
冯策有了片刻迟疑。谁也不知道惹怒了秦老太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……
趁他愣神,花姨娘朝两个婢女使了眼色,直接绕开他朝里走去,冯策立马阻拦,她扬高下巴喊道:“我奉的是老太太的口令,谁敢拦我?!冯策,别忘了你是老太太的人。你看不起我没什么,你敢不尊重老太太吗?”
冯策虎眼圆瞪,紧紧跟上,警告她别乱来。众人就这么一路你相持着过了前院。将到主屋门前时,主屋的门豁楞一声被踢开了,众人立刻噤声停步。
幽暗灯光下,门内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。宋砚手里持着一柄半丈多长的重剑,看向花姨娘:“老太太的口令?”
花姨娘下意识往后退,两个丫头跪下了,朝宋砚叩首道:“奴婢见过世子爷。”
宋砚仍直视着花姨娘,步步走来,剑身反射雪白月光,寒意泠泠。
“爷,我拦了,没拦住……”冯策低声道。
宋砚已在那两个婢女面前停了脚步。
时媚看着眼前的云头靴,大胆地抬起那张如花般娇媚的脸:“爷,奴婢是奉……啊!”
“砰”的一声,一个眨眼的瞬间宋砚手中的剑竟已深深插进了金砖地里,雪亮的剑身映着时媚那张惊惧的脸。只差一点点……就把她的鼻子削下来了。
时媚抖如筛糠,几乎要晕死过去,一旁的怀夕死死咬住下唇,才控制住不尖叫出声。
宋砚手一提拔出了剑:“滚。”
时媚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,怀夕伸手把她捞起,低头后退,直到出了院子。花姨娘的脸色已经白了,色厉内荏道:“不,不是我非要往世子院里塞人,是老太太的令!您吓唬丫头们有什么用?没有她们,明儿还有会别人……”
宋砚没理会她,冷着一张脸,持剑往碧霞阁的方向走去。冯策彻底慌了,追上去:“爷,您拿着剑干什么?别冲动啊!”
宋砚停步,语气平淡:“冯策,你是我的人,还是她的人?”
“属下当然是,是您的属下……”
“那就不要拦我。”
“您到底要干什么?我不能眼睁睁看您犯下大错!”
“我没疯,我犯不了大错。可我快疯了。我如果疯了……”宋砚眼中出现了一抹迷茫,语气迟缓,“有什么关系,疯子的孩子,当然也该是疯子。”
宋砚继续往碧霞阁行去,不断有人想上前阻拦,都被他以剑挥退了。等他站到碧霞阁前时,身后已站满了府卫。宋津拎着长鞭蓄势待发,宋潭宋清宋河等人也站在一旁,紧张地盯着他。
碧霞阁的门紧闭着,里面无光无声,秦老太太早在一个时辰前歇下了。
冯策还想劝他:“主子,咱别置气了!这不过是件事儿,您好好跟老太太说,老太太不会不答应的!”
宋砚不理他,轻轻喊了声:“祖母。”
里面无人应答。
宋津在后喝道:“你个忤逆的不孝子,把剑给我放下!夜半三更扰你祖母清梦,枉她如此疼你!给我回来!你回来,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。”
“当什么都没发生……”宋砚喉间哽塞,他苦笑了一下,“娘不愿意嫁你,要逃逃不掉,你们当什么都没发生。娘被绑在床上怀了我生下我,你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。娘病了,疯了,恨我,不要我,你们还当什么都没发生……我没法做到,我不是你们。”
宋砚看向冯策:“一件事吗?多大的事算大事。我娘的命,哪有国公府的脸面大,是吧。”
冯策被他凄惨的目光看得哽咽了,低头不语。
夜风潇潇,鸢鸟悲啼,国公府除了碧霞阁外,已是灯火通明。宋砚背对着百十号持刀持枪的府卫和怒意满面的父亲,以剑劈开了碧霞阁的门。
门内,秦老太太正静沉沉地坐着,手里慢慢拨弄着佛珠,刘婆子秉着一豆烛灯站在她身后。烛火随风轻晃,幽幽照在秦老太太苍老的脸上,把她照得形如鬼魅。门破开的那一瞬,她抬眼看向门外的少年,月光照在他身,纵使他手里持着一柄杀气腾腾的太合重剑,也映得他干净如斯。他正恨恨地望着她,秦老太太恍惚了片刻。
她抿了唇:“阿墨,你要杀祖母吗?你忍得下心杀吗?”
“我不杀你。”
“那你要杀谁?”
“杀那个事事都只能听你话的阿墨。”
秦老太太闭了闭眼,语气柔缓道:“好孩子,别闹了。冯策,你过来,说说你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?”
冯策看看她,又看看宋砚,犹豫道:“爷不愿收那两个丫头入房……”
“哦,这点事。”秦老太太重新看向宋砚,“祖母知道你已经十七岁了,是大孩子了,不愿再事事都听祖母的了。花姨娘送的你不喜欢,回头你亲自去挑几个喜欢的好不好?这都有商有量的嘛。”
秦老太太想起他近日的行程,了然地笑笑:“你看上那个豆腐西施了对吧?祖母是不喜欢你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子走得太近,但你要实在喜欢,祖母这么疼你,怎会不依你?择日便教人抬顶轿迎她进府来,好不好?”
“我不要。”宋砚直视她,“我谁也不要。我是我,你们是你们。秦有仪,我不是你的阿墨,是娘的阿墨,你没资格管我。”
秦老太太的表情崩了一瞬,她暗暗运气,才勉强保持冷静:“你一定要与我离心?”
“我不要做你的阿墨。”
秦老太太站了起来:“你觉得我没资格管你,可你又有何资格不服我的管教?你吃的、穿的、学的,哪一样不是宋家的?当年我绑得了云韫素,今天就绑得了你!就像你说的,你娘是被绑着生下的你,你生来就是被我们绑着的,该被我们绑一辈子!宋津。”
宋津走上前来:“母亲。”
“把他带回去,好好面壁思过,一个月不许出门。”
“是。”宋津一挥手,府卫纷纷涌来。
宋砚回身,低声道:“冯策。”
冯策眉目一凛,颔首后一声口哨吹下,刹那间无数黑影从国公府四方涌来,持弩持箭高立屋檐之上。底下的府卫瞬间变了脸色,宋津大惊:“阿墨!”
宋砚以剑抵地,笑了笑:“真要杀起来吗?那第二天满城都会传遍国公府父子内斗互杀的丑闻。要杀吗?”
秦老太太气急大喊:“宋知墨,宋知墨!你到底在闹什么!我们国公府难道欠了你什么吗?你记住你姓宋,不姓云!”
宋砚背对着她,没应声。
秦老太太喊了半天,声嘶力竭。她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,他们才是一家人,姓宋的一家人!为什么他总一心向外,为什么他这么恨这个家、恨他们?她哪一刻不是在为他考虑,哪一件事不是在为他做打算!她养坏了他……是太娇惯了吗?
秦老太太摆了摆颤抖着的手,宋津抿唇,让府卫们都退下。秦老太太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。她的影子那么短,他的影子却被拉得那么长,长得已经和她的影子融到一块了。她轻声问:“阿墨,可以让那些人都退下了吗?非得把祖母逼死在你面前吗?”
他的影子一点一点从她的影子中抽离,投在院中的无数黑影也随他的举动悄然退回了暗处。他的影子跨过门槛,离她越来越远。走时他只说了一句:“别再管着我了,我是我,你们是你们。”
我是我,你们是你们。秦老太太无声地笑起来,一家人,为何要分彼此?
再度回到居竹院时,已是亥时时分,居竹院内外已形同两个世界,国公府的府卫与宋砚的暗卫仍在暗中对峙着。宋砚遣退仆从,在窗前望着月亮坐了一会儿。渐渐地,他感觉全身脱力,整个人蜷缩在了地上。
惨白的月光笼盖着他,凌乱的发盖着他的脸。宋砚睁着眼睛,从袖中摸出那根已快被磨秃的簪子,摸索着对准了自己左胸上的圆疤。
他一点一点往里按,痛感使他清醒,血气使他晕眩。他抱紧自己,呢喃着:“娘亲,阿墨的爱不脏的……别不要阿墨。娘亲,娘亲,求你爱一爱阿墨……阿墨想你。”
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