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 怒不敢言(1 / 2)
连沈固辞也未曾想过,齐蕴的表姐齐菡会忽然来沈家做客。
与齐蕴一样,齐菡是远嫁,嫁去的福州。今岁,齐菡带着膝下儿女,原本的路线是回成州省亲,却遇上百年难遇的罕见暴雪,至江陵府地界,车马就再不能前进。进退两难之际,心中挂念齐蕴留在世间的独女,齐菡便索性坐船东渡,拖家带口地来了临安府。
面对这位齐蕴最敬佩的齐家人,即使已混迹于官场多年,向来只有学生敬重他的份,沈固辞依旧不敢怠慢半分。
一如当年他一无所有时敬她那样。
立在檐下,年长齐蕴一轮的齐菡气场强大,一身绣金凤凰披风在身,一头华发上亦簪着结构繁复的粗长金钗,身后十数位仆从跟随,个个皆锦衣丽服,这番做派,真真将财大气粗发挥到淋漓尽致。
她下巴微抬,余光看到转角处有一片裙摆,当作没见到有人躲着偷听般,微睨沈固辞。
沈固辞内心擦着额上好似不由自主冒出的虚汗,语气无奈道:“皎皎啊,自小贪玩,性子也倔。她硬要住去庄子里一阵,旁人想拦也拦不住,这一去就不愿回,我是真真拿她没法子。”
齐菡说话毫不客气:“大后日就是除夕,竟然还不归家。一个农家庄子,能是什么金窝窝不成,还去了就不回这府中来了。该不会是在这里得了什么苛待,受了什么委屈,不愿回罢?”
齐菡话毕,她的生得魁梧奇伟的大儿子顾疆即刻往前一步,撩了下袖子,仿佛谁人真受了委屈,他要出手打抱不平一样。
沈固辞余光瞥见顾疆通身上下的威慑气,心腔震颤了下。
当年他爹也是这样像一堵墙般站在他跟前,粗鲁地威胁说,要是齐蕴在他身边受半分委屈,他第一个不会饶过他,再远也会杀到他跟前来。
往事随风,烟一般吹散,齐蕴早故去,威胁他的人也已入土,如今再度体会到这般久违的、让他处下风的丢脸处境,沈固辞一下说不清心中是怅然若失,还是不悦。
“大表姐说的哪里话。”
沈固辞撇开眼,不看齐菡一双厉色四溢的眼睛。
若说那已故的大姐夫是个狠人,齐菡比他而言,更是有过之无不及。
齐蕴的大舅母也就是齐菡的母亲早逝,齐菡作为长姐,在弟妹们跟前又当娘又当姐,将他们悉心照料长大。再后,遇到了走商到成州的夫家,可出嫁没几年,她的夫家又出了事。从此,她是一边照料瘫痪在床的夫婿,一边当起家,撑起家业。
这世间,女子地位向来不及男子。生意场上,同一件事,同一样的生意,换个女人来做,对方不止不会优待半分,反而还会看人行事。
在这种环境下,气菡果断做了决定,晒裂自己一张脸,磨糙自己一双细指,穿上一身男装,伪装成顾家生意的管事,才得与生意伙伴平等对话,将家业发展下去。
数十年如一日地卧薪尝胆、奋发图强,最终,名号“函老大”的齐菡将顾家做成了福州数一数二的富商,生意遍及全大周。生意场里,提一句“函老大”,谁都要给上几分薄面来。
使人绝望的遭遇,还遭遇到两次,齐菡未被压垮,反而绝地逢生。
这样的女子,可等坚毅,何等顽强,沈固辞至今记得齐蕴每回收到齐菡的信后,那既心痛又佩服的复杂神色。
“我是既希望我们的皎皎能学到她表姑母的坚毅性子,可我又怕……”
“怕什么?”
“怕她学会这些啊。官人你也知道的,只有历练过苦难,才有无往不利的强者。”
“不会的,皎皎不会经历这些,你莫胡思乱想。”
——那是沈烟寒十岁生辰那日,一向乐观的齐蕴,罕见地伤怀了一回。
沈固辞的嘴角抿紧。
当沈烟寒义无反顾离家出走那时,不就已经算是学会了她表姑母的性子了么?
而她学会这些,还不是因她娘齐蕴。
沈固辞想着想着,好似突然又回到几年前,在瓦肆看到齐蕴仰脸凝着刘锜将军的脸庞,双眼亮晶晶犹如星火倒映其间那日,只觉心痛如绞。方才那丝心虚缓缓褪去,转而那点因本性自卑而起的恼怒渐起。
他回脸看齐菡,语气淡淡道不:“大表姐先好生歇着,我会派人去庄子叫皎皎回来。”
齐菡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,什么人的脸色看不出来,沈固辞方才还眼神飘虚,这会就变冷了不少,她本能察觉出沈烟寒那处的情况不简单。
沈固辞话一落,她就笑着朗声婉拒道:“不必了,我这儿这么多人跟着,闲呆着也是闲着,叫他们去跑上个一趟便是,也顺带熟悉下这临安府的环境,保不准哪日我们也要来这里求财。表妹夫且先去忙罢!我们来这一趟着实叨扰。”
口中说是叨扰,可真要觉得叨扰,也不会不通知一声,直接就上门来了。
沈固辞道:“大表姐不必客气,权当在家中一样。”
齐菡爽气地笑一声,道:“那成,有表妹夫这句话,我可就放心了!我呐,也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,这些时日我们在这里的开销,全由我们自个来。”
不等沈固辞推辞,齐菡就侧首,声色俱厉道:“老二,可记住了?”
文质彬彬的顾砚上前,字正腔圆道:“记下了。”
沈固辞老脸变僵,心中渐恼。
齐菡句句皆是商人的做派,总将俗气的钱财挂在嘴边,可他也不能否认:一,齐家的钱曾资助了他,是他改命的根本;二,面前这忽然降临的几十张嘴,确实需要不少支出才能养得起,而且按齐菡一向豪气的做派,真要全数由他来招待,少不得大出血。
钱财一事,实则也是沈固辞心中隐隐的一根刺,他分明清高,却人生多舛,在年少时被血淋淋的现实打败。国破家亡的现实不止没维护住自己的体面,更沦落到只能依靠别人帮助才得以活得下来的地步。
功成名就后,又有几个人真正喜欢去忆曾经低人一头时吃过的苦?
于内心深处,沈固辞实则想摆脱当初落魄时的那份记忆,自齐蕴故去后,他心中兀自对往事封闭,已经许久没有再想到当初自己的无助、狼狈、落魄,此刻面对忽然而来的齐菡,他不可避免地,仿佛又回到了在齐家人跟前谨小慎微的时候。
齐菡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固辞,看他铁青着脸有怒不敢言。
那年回成州省亲,她认识他时,他不过是个路边帮人写书信的穷小子,要不是自家单纯的表妹看上了他,花钱培养,后续齐家更是在沈固辞的仕途上百般相帮,他一个贫苦书生,在乱世平安活得下去就已是极限,又何来今日辉煌?
齐蕴的丧期刚过,沈固辞就不顾世俗,将妾室抬成了正室,她接触的人何其多,听闻的妻妾争宠的轶事见闻数不清多少桩,听得这么个消息,岂能不怀疑半分继室的心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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