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章 婉拒奇策(1 / 2)
直至此时,张宾云淡风轻的面孔上,才终于展露出一点喜色与自得。
他坐在榻席上,对刘羡的行礼施以还礼,说道:“府君真是客气了,我对府君仰慕已久。这些年来,常常听闻您在关西讨贼平寇的卓绩,杀郝散,救周处,平齐万年,招抚秦州五郡,威名遍传东西。前些时间,亲眼所见府君编练的军队,更是令在下为之惊叹。”
刘羡一笑,道:“只是些新卒罢了,与征西军司的老兵比起来,还不堪大用。”
张宾正色道:“府君何必自贬呢?将军练兵不足一年,却能从常山拉出四万大军,而且军纪严明,分工合理。我在邺城看过这些将领,除去宣城公带过来的幽州突骑外,没有一个能比得上。放眼河北,能如府君者,几无人。”
又道:“在下虽身为中丘人,以前也曾到太原参军,当过一段时间的帐下都督。那里的并州兵也算久经战阵了,可惜,并没有真正的良将。而那段时间,我又生了疮病,就从军中退了出来,回乡养病,直到去年方才好转。”
“那为何先生此前不投征北军司呢?”
张宾叹道:“不敢相瞒府君,一是我出身寒门,若是走正常仕途,必然是险阻重重,难以得志;二是成都王性情散漫,并无胆魄,实非英明之主。”
“我自诩有张良之才略,却也知道,想成就非凡之业,必有非凡之人。若不能寻得如此君主,纵然得一时富贵,却不能人尽其才,那又有何用呢?”
“可先生随我,恐怕要吃很多苦头啊!”
“请府君放心,张宾生平不好富贵,所求无非一事而已。”
“何事?”
“人生短暂,若不能留名千古,比肩前贤,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?为此,我至今尚未成家,就是愿舍弃一切,随时能寻得英主,成就大业。”
听到这里,刘羡对张宾又是欣赏又是忌惮,心想:
“此人有大毅力大智慧啊,单论双目如炬,洞穿大势,我所认识之人中,恐怕没有人能胜过他。但他有些过于极端了,似乎除去自己理想外,一切都毫无所求。哪怕是自己,也会顾及家人朋友,他却似乎毫不在乎一样,这样的人,我能驾驭住吗?”
但他确实是由衷地欣赏张宾,不禁拉着他的手,来看如今的司州地图,上面摆满了黑白棋子,来象征赵王与义军之间的形势,他指着地图问道:
“以先生之见,眼下讨赵形势如此,不久后,在汲郡便要有一场大战,你觉得胜负如何?”
张宾仅仅是看了两眼,很快便得出结论:“在下以为,义师必将迎来一场大败,若处置不好,说不得就要退回邺城了。“
“哦?”刘羡见他说得斩钉截铁,不由有几分诧异。在自己看来,由于布置草率,河北义军大概很难取得战果,可考虑到对面的主帅人选,毕竟是个从未领兵过的孙会,刘羡难免生出些觑之心。两军都没有什么经验,那就很有可能打成烂账。没想到张宾会这么果决地认为,义军会有大败。
刘羡将心中疑问说给张宾,张宾便道:“府君说得不无道理,可凡事还要看深一层。孙会固然没有带兵经验,但他的两位副帅,还是行伍出身,有作战的经验。今日如此兵力悬殊,孙会哪怕不懂军事,也不敢专权独断,反而会将大事委命给知兵之人。”
“而河北义军却为之相反,他们自恃人多,反而轻敌冒进,各部之间又没有协同,只凭着一股冲劲,能打胜仗吗?只需要孙会击败任意一部,其余诸部就会胆寒败退了。如果孙会手下有高人,乘胜追击,再打出一个昆阳大捷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听罢张宾言语,刘羡沉思片刻后,颔首赞同道:“是这个道理。”
随即又问道:“以先生想法,我该如何做?”
他原本打的是义军作战遇挫后,司马颖吃些教训后,自然也就听得进自己一方的意见,能正常出兵了。可若是遭遇一场惨败,那就大不相同了。
其实在来之前,张宾早就做好了腹稿,此时当即道:
“府君,事情如此发展,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?”
“嗯?”刘羡有些疑惑,不明白张宾语句中“机会”的意思。
张宾微微抬手,不徐不疾地说道:“您可以派出一队人马,佯装接应成都王,然后趁机截杀了他!”
“啊?”
“之后,您就对外宣称说,这是孙秀派来的刺客。您素有信义之名,德高望众,孙秀又常行鬼蜮手段,众人必然相信。哪怕不相信,到那时,除了让常山王来接管征北军司,还有其他人选吗?”
说到这里,张宾生出些得意,语速也快了起来:
“到那时候,常山王又会任命您做这大军的统帅。以您的能力,率领二十万大军,击败孙会,岂不是手到擒来?击败孙会后,您再自河桥入洛,亲手擒杀孙秀,普天之下,还有谁能与您争功?您就是讨赵的第一功臣!”
“盛名之下,您再推辞重赏,必然更得人望,便可以行我所说的十字策略了。”
“我敢担保,不出三年,您必然外放。到地方上后,您再登高一呼,天下赢粮而景从,大业也就唾手可得了!”
张宾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建言下,刘羡一时感到窒息。因为张宾给刘羡画出了一副,空前清晰又美满的蓝图,夺权,养望,帝业,一切都顺理成章。所需要用的手段,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,出其不意地刺杀司马颖,完成一次型政变而已。
以刘羡意志力之深,此时也忍不住有几分动摇。毕竟甘美的果实就在面前,谁能忍住触碰它的欲望呢?
但刘羡眼前忽然晃过孙秀的脸,令他顿时清醒了,并且很快意识到:孙秀恐怕也是这么劝说赵王的吧?张华恐怕也是这么劝说贾后的吧?岐盛恐怕也是这么劝说司马玮的吧?
获取权力的方式是如此简单,可难道没有代价吗?
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司马颖吗?就算真成功了,这么大的事情,真的能瞒过去吗?到时候,天下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?真的能得到无数人的敬仰吗?如果不能,自己的部下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?煌煌史册之上,以后又会怎么描写自己呢?以后真的不会上行下效吗?
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交织后,这一刻,刘羡切实感觉到了,感觉到头上曹操和司马懿的阴影了,甚至能看见那两人嘲讽似翘起的嘴角。
但在这一瞬间后,他们又消失了,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刘羡抬眼周遭,打量着帐内的张宾,他显然在为自己的谋划而得意,而一旁的诸葛延与李盛两人,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,呼吸有些粗重,显然,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个计策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。
帐篷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,安静到刘羡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、心跳声。他再度起身,把帐门的门帘挑开,让阳光照射进来,可以见到空气中上下弥漫浮动的无数尘埃,新鲜的风也随之进来了。刘羡的目光投射到军营外尚在开花的杏树,胸中的波澜渐渐平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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