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死气沉(2 / 2)
侯胜北对佛法无甚好感。阿父告诉过他,佛寺隐匿人口不纳租税。这点和自家大族豪强其实是一样的,甚至做得更过分。
不过既不当政,这种事情也就与他无关,他也不觉得将来自己会和佛法扯上边。(-)
萧妙淽对于佛寺的历史也并无兴趣,只是问供奉牌位所费几许。
知客僧一听生意上门,开始颇喜。之后听说要摆放二十余个牌位,苦着脸拒绝:单独为一位香客,寺实在腾不出这许多地方。
也不知是确实地方不够,还是故做刁难,意图涨价。
侯胜北见不得这等市侩嘴脸,冷笑一声:”那就腾出一间房,供上牌位在自家祭拜好了,还省得烧一次香,就要奔波百里。”
萧妙淽微诧,本来是觉得在他人家中祭拜自家亲人,恐多有忌讳不便,难以启齿相求。但父兄的周年将至,不得已才想着来佛寺供奉。
没想到这郎君主动开口提出此事,萧妙淽心中暗自感谢。于是两人在佛寺买了三十个空白灵牌,当即掉头回家。
返程路上,侯胜北暗暗乍舌,萧妙淽家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,那是遇到了何等的惨事,却不敢多嘴问上一句。
到家禀过阿爷阿母,腾出一间空置房屋毫不为难。倒是神主牌位的制作有讲究,必须由男性落笔,只好由萧妙淽说,侯胜北写。
幸好他从练字,一手楷书隶书还能入得了目。
显考太宗简文帝萧氏讳纲字世缵之神主
第一个神主牌写就,侯胜北心里就是咯噔一下:萧妙淽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,而且是武帝之孙,简文帝之女,身份高贵之极。
由不得他多想,萧妙淽报出一个个名字,侯胜北赶紧跟着落笔。
显兄哀太子萧氏讳大器字仁宗之神主
显兄寻阳郡王萧氏讳大心字仁恕之神主
显兄南海郡王萧氏讳大临字仁宣之神主
显兄南郡王萧氏讳大连字仁靖之神主
显兄安陆郡王萧氏讳大春字仁经之神主
显兄浏阳公萧氏讳大雅字仁风之神主
显兄新兴郡王萧氏讳大庄字仁礼之神主
先弟西阳郡王萧氏讳大钧字仁博之神主
先弟武宁郡王萧氏讳大威字仁容之神主
先弟建平郡王萧氏讳大球字仁玉之神主
先弟义安郡王萧氏讳大昕字仁朗之神主
先弟绥建郡王萧氏讳大挚字仁瑛之神主
……
随着一个个名字的报出,萧妙淽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,仿佛一年多之前地狱般的日子又回到眼前。
八月十七日,羯贼废掉了她父皇的帝位,一口气杀掉了她的十多个兄弟和亲族。
过了一个多月,即便自己百般讨好,苦苦哀求,也没能保住父皇的性命。
后来听人说起当时情景,父皇久见幽絷,朝士莫得接觐,虑祸将及,常不自安。
一日父皇做了个噩梦,告左右曰:“昨夜梦吞土。”
然后十月初二的那个血色夜晚,奸贼王伟带人向被幽禁的父亲进酒上寿。
父皇知道即将被杀,弹奏曲项琵琶,极饮尽醉而寝。
那些凶徒,竟然就用土囊活活压死了他。
堂堂一国至尊,死后连具棺椁都没有,拆了门板作为棺材,停尸在城北的酒库里。(注)
萧妙淽想到伤心处,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,滑过了脸颊。
父皇当时一定很绝望吧。
皇位本来轮不到他来继承,伯父昭明太子亡故,祖父没有立皇孙,改立父皇为太子。
他从就爱读书做学问谈玄理,还特别喜欢赋诗,虽然大都是些流于轻艳的宫体诗。
叛军围城,祖父居于宫中,成天念佛不理事,防务交由父亲负责。
攻防一百三十多日,对一个文人来说,天天都是精神折磨。
台城沦陷,祖父忧愤饿死之后,他被羯贼推上了至尊玉座,还要礼佛为誓:“自今君臣两无猜贰。”
在西州行宫,羯贼喝醉了起舞,父皇被迫着陪舞,亲自扶着喝醉的羯贼回房休息,还要违心道:“我念丞相。”
但是他内心所想,其实是指着宫殿和中书舍人殷不害说的那句:”庞涓当死此下!”
然而一个风流文人,软弱无力的皇帝,除了咒骂一句,又能伤害到谁呢?
委曲求全,忍受种种屈辱的父皇,还是被羯贼杀害了。听说他被废幽禁,连张纸都没有,也没人服侍,只能在墙壁和门板上,做诗文数百篇,凄怆至极。
父皇临终的题字: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,立身行道,终始如一,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弗欺暗室,岂况三光,数至于此,命也如何!
萧纲方颊丰下,眉目秀发的面容浮现眼前,心碎悲极处,萧妙淽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滚落,哭叫道:“父皇!”
侯胜北不知道如何安慰,他走出房间,轻轻带上了门。
……
屋外阳光明媚,侯胜北胸中却如有块垒难消,被沉甸甸压着,说不出的郁闷。
门内传出萧妙淽极力压抑,却掩盖不住的哀哀哭泣,一声声刺入了他的心里。
侯胜北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快乐的,从未曾亲眼见过有人如此大放悲声。可是今天他见到了一个全家被杀的女孩,在自己面前,情绪从克制到崩溃的一幕。
之前阿父说,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。
然而这句话,侯胜北一直没有切身感受。
现在他知道了,羯贼是多么的残忍,杀人父兄满门数十人如同草芥。
侯胜北不禁用力握紧了拳头。
阿父,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举侯氏一族之力,投奔陈将军参与平叛了,绝对不仅仅是贪图一己的荣华富贵。
还要为了天下不再出现更多的,淽姊这样的哭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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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初二,到了正式祭日那天,萧妙淽却不曾表现出悲伤,一滴眼泪也没流,只是规规矩矩地将祭品摆上行礼,馨香三柱,鲜花一束。
花是侯胜北当天清晨,去山野采撷挑选的素色花朵,扎成一束喷上些水,放在门口。
萧妙淽开门看到,表情微讶,没说什么感谢的话。
自从几天前的事情过后,两人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。一个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,一个貌似什么都没看到。
实际上,侯胜北窥见了萧妙淽内心毫无生机的那一片灰色荒原。他不能想象,需要多少滋润,才能让这片死地重现绿意,恢复生机。
萧妙淽也知道,无论是有意无意,自己内心的一块伤痕之地,已经被侯胜北发现了。
不过她接受了这个观察者的存在。看到他,萧妙淽不禁会联想起自己生死不明的同胞幼弟萧大圜。(注)
弟幼而聪敏,四岁就能诵三都赋及孝经论语。七岁居母丧,便有成人之性。论起机敏之处,两人倒有几分相似。
反正已经是心如死灰,看就看吧,女孩想道。
……
是年,侯胜北十二岁,朝气蓬勃。萧妙淽十七岁,死气沉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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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16年后的67八年,六祖慧能大师于宝林寺传授禅法三十七年,一花五叶,光大禅宗
注:(帝)醉而寝。伟乃出,隽进土囊,修纂坐其上而殂。伟撤户扉为棺,迁殡于城北酒库中。
注:萧纲幼子萧大圜的生母不明,本故事作为萧妙淽的同胞幼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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